傅莹:中美关系下滑超出想象 大国争斗重登台面(图)
2018年10月15日,俄罗斯“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十五届年会(以下简称瓦尔代论坛)在俄南部城市索契开幕。年会第一场讨论围绕瓦尔代报告《生活在摇摇欲坠的世界中》(Living in a Crumbling World)展开。
讨论由瓦尔代俱乐部学术委员会主席卢甘诺夫(Fyodor Lukyanov)主持,辩论嘉宾包括瓦尔代俱乐部规划部主任、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教授季莫菲·博尔达切夫(Timofey bordachev)、中国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社科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首席专家傅莹、新加坡国立大学南亚研究所所长拉贾·莫汉(C. Raja Mohan)、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组织执行秘书长泽博(Lassina Zerbo)、达特茅斯学院教授威廉·沃尔福思(William C. Wohlforth)、世贸组织副总干事尤诺夫·阿加(Yonov Fredrick Agah)。俄罗斯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近两百位专家学者参加。
季莫菲作为瓦尔代报告主笔,介绍了撰写报告的动机、主要观点和结论。他说,俄罗斯看到了世界越来越多的矛盾积累,认为综合分析和预测国际秩序的未来是当务之急。
报告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证国际秩序对国际问题管理的失败,导致西方失望情绪的产生,更多欧美国家开始从经济全球化的支持者变为反对者。世界主要面临三大不确定性,一是出现一个无极化的世界,国际秩序开始混乱且变化迅速。二是国际安全状况持续恶化。三是国际秩序的持久性正遭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第二部分论证既有国际机制为何失效。国与国之间的相互依存曾被视为和平与繁荣的重要因素,现在却被用来相互伤害。过去支持全球化的国家发现投入成本在增加,收益在减少,越来越多的国家因此转向自我主义,更关注自身问题。
第三部分论证各国之间的“竞争感”如何逐渐取代“和平感”。各国在科学技术和贸易领域的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过去10年全球的低增长率,特别是国家内部和国家之间的严重不平等,是困扰全球经济的根本问题。各国经济一体化程度的差距日益扩大,加剧了这种不平等。第四部分探讨全球公共治理面临的严重危机,反映在海洋、大气层、外太空、南极洲、极地以及网络空间等领域。国家精英与社会关系的不断割裂,使“反建制派”具有了合法性。全球移民问题引发国际社会对“国家应该在国际体系中提供援助”的概念广泛不满。随着旧秩序的崩溃,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新的多层次的全球冲突:如大众反对精英,穷人反对富人,发展中国家反对发达国家。
报告的最后部分对上述研究进行了总结,对国际秩序的未来发展提出预测:国际政治的图景在本世纪中叶将发生巨变。世界秩序动摇最显著的特征是决策变得日益国家化。换言之,各国越来越倾向于从本国利益(而非国际和共同利益)出发行动和选择。但与此同时,以2009年金融危机为代表,当今世界面临的问题和风险却日益国际化和相互关联。导致世界秩序动摇的还有一些非物质因素,最突出的是国际社会不再拥有普世的价值、规范、伦理和对错观念。
报告尝试通过联合国给国际秩序面临的困境寻找出路:首先,联合国要设法消除主要大国的疑虑和不配合,避免堕落为只负责为国际问题修修补补的“维修公司”。其次,安理会的作用必须得到维护和重视。不管联合国存在什么问题,安理会还是为避免大战爆发发挥了重要作用。最后,联合国要避免自行解体的前景,因为这种前景非常可怕,若世界各国围绕中美俄印等国形成不同阵营,将使国际秩序退回到前威斯特伐利亚时代。
嘉宾们对报告进行点评并发表看法。
傅莹在发言中表示,报告出色地描绘了当今动荡的世界,“‘确定性’成为国际社会的稀缺产品”。我们身处一个高度关联的世界,在经济全球化和万物互联的时代更是如此。例如美国挑起的与中国的贸易摩擦所产生的效应会影响到普通大众的生活,而世界经济的节奏也可能被打乱,给许多企业带来严峻挑战。正如瓦尔代报告提到的,更令人担心的是地缘政治和大国争斗重登台面,与民粹主义、保护主义糅杂在一起,颇有要将世界拖回到20世纪上半叶那种动荡状态之势。与此同时,世界并没有停下脚步,科技变革对国际协调与风险管控提出更高要求。
傅莹说,世界面临着重要的选择:是维护经济全球化的大方向,共同改善全球治理,还是倒退,回到各自为政的隔绝状况?是建立命运共同体,还是重陷大国权力争夺的旋涡?中美关系下滑的速度超出人们想象,紧张气氛正从贸易外溢到其它领域,最终走向也将影响到世界未来的方向。中美同样面临两种困难的选择:一是相互“脱钩”,正如有些美国人试图推动的那样,进而导致世界再度割裂;还是继续在同一全球经济体系内谋求共赢?二是紧张轮番升级,逐渐走向全面对抗;还是相互调整,重归合作轨道?
显然美方有些人试图不断提升门槛,迫使中国选择对抗。中美已在一体化的全球经济体系内合作40年,相互建立了全方位联系,经济结构高度互补。即便真要“脱钩”也不可能立竿见影,而是要经历长期而痛苦的过程,对双方乃至全球可能造成的损害将会是难以估量的。
傅莹说,中国社会尽管充满忧虑,但没有放弃对建立伙伴关系、世界回归平稳健康发展的希望,并愿为之努力。坚持和平发展是我们根本的选择。习近平主席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我们的指导原则。对中美关系,中方首选是对话、合作,而不是对抗。即使某些领域的竞争无法避免,也应当是基于规则的,是公正和良性的。我们也应与俄罗斯以及其他国际社会的成员一道,确保世界继续行进在正确的轨道上。同时,中国人需要踏实做好自己的事。在今年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中国正加大改革步伐,放宽市场准入条件,加快金融服务业的市场开放,普遍性下调平均进口关税水平,以加强中国市场的吸引力。
莫汉则认为,瓦尔代报告提出整个世界秩序正在崩塌,但事实上,应该说这是对曾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风靡一时的自由主义秩序的幻灭,以及对中国、俄罗斯等新兴国家取代美国统治地位的希望破灭。报告提到了关于联合国的未来,但现在的世界同1945年联合国成立之初大不一样。那个时候,俄罗斯还是前苏联,中国也尚未成为联合国的一员。当年美国选择联合国,是因为可以将大国团结在一起。但现在的世界大国既没有共同的威胁、也缺少共同利益,因此,联合国很难再具备将大国团结在一起的能力。
报告还提出一个很好的问题,为什么世界头号大国正试图成为一种修正主义的力量。特朗普总统在联合国发言中22次提到国家主权一词,要求盟友做得更多。这意味着美国代表的自由主义国际体系的幻灭,将对整个地缘政治带来巨大影响。如果美国在一些原本发挥领导作用的领域中后退或撤出,需要有国家能取代美国,维护国家间权力平衡,构建全新的国际关系结构,这对世界来说才是真正的挑战。现在看,未来的世界更有可能重演19世纪地缘竞争的历史。
沃尔福思教授则认为,瓦尔代报告总结世界秩序正在崩塌太过夸张,报告存在三个理论分析的缺陷。
第一,关于国际秩序的定义。沃尔福思认为,国际秩序往往可以分为经济、安全和法治秩序。如果拆解来看,这三个秩序并非同时都在崩塌,只是发展的速度各有不同。
第二,报告将发展势头放缓等同于衰退甚至崩塌。上个世纪90年代,世界对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抱有很高的期待,但近些年,自由主义原则在国家治理中的推广势头放缓,自由主义从扩张性的思维模式逐渐变成防御性的思维模式。但这并不等同于崩塌或者衰退。
第三,报告对当前世界秩序并没有提供任何比较的参照点。历史上从未存在稳定的、确定的、国家遵守法规,彼此这宰相互尊重的完美世界秩序。事实上,相比以前,当前的世界秩序并不像报告中说的那样混乱和糟糕。
阿加认为,瓦尔代报告中说世界秩序正在崩塌是不准确的,当前世界秩序正在发生变化,而非崩塌。以关贸总协定长期谈判的过程为例,当年关税总协定是极具争议性的,并非所有国家都同意,但只要各国同意谈判,就能坐下来解决问题。现在的世界贸易组织对贸易服务、知识产权保护等问题的监督,促进世界的繁荣与发展方面都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世界仍然需要一个强大且有效的贸易体系,世贸组织仍是解决国际贸易争端的主要机构。
泽博说,在当今世界中,国际机制不可或缺,对维护国际安全、稳定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过去73年来达成不少国际协定和协议,但使世界秩序崩塌的不是缺乏国际协定,而是缺乏对这些协定的有效执行。泽博呼吁美中两国尽早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希望中国在朝核问题上发挥引领作用。泽博说,现在的年轻人有一种错误观点,认为国家只有拥有核武器才能受到尊重。这种状况急需改善,需要各国以身作则。青年人是未来的领导者,而安全问题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
在问答环节,大部分台下专家聚焦于国际秩序的可持续性进行点评和提问,大部分人认为,当前国际秩序确实遭受严重冲击,但是还有改善的希望:有专家指出,现有国际秩序很难解决新近出现的各类问题,例如各国难以在网络安全问题上达成一致;有专家认为,当前国际秩序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遭遇挫折之后,尚无可引领世界的意识形态;还有专家认为,建立现有国际秩序的精英正在老去,他们的思维方式也越来越老旧,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而新兴的政治中产阶层尚没有权力做出决策。
有俄罗斯专家对中美贸易摩擦进行了点评,认为现在考虑中美进行冷战还为时尚早,因为很多因素还不能与冷战时代相提并论。有专家批评美国修正主义的行为就是为了遏制中国发展,美国对中国的诉求不是具体的经济利益让步或政治变革,而是期望通过此轮的竞争,彻底打掉中国的竞争能力。但也有专家认为,美国想要与中国脱钩是不现实的。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与日本曾就贸易摩擦进行了长期而艰难的谈判,最终解决了这一问题,相信中美也有能力走出当前的困境。
针对有听众问如何比较中美与中俄关系,傅莹答,中美自建交以来合作广泛和深入,相互成为重要的贸易和投资伙伴。当前中美关系遭遇的困难主是美方挑起的,美方对中国的抱怨很多,将不同领域的问题叠加在一起,中国人需要时间来理解和判断美国到底想要什么,需要拆解哪些问题是可以谈判解决的,哪些是理解问题,哪些是根本利益不能妥协的。
相较中美,中俄之间有着可靠的政治互信,也不存在安全威胁上的严重关切,两国可以聚焦具体合作,因此两国关系发展快且顺利。但是,中俄没有结盟,因为这不符合中方理念,我们不希望世界重新回到集团对峙的局面。
针对沃尔福思教授提出的国际秩序三个组成部分,傅莹说,或许,说秩序崩塌为时过早,但毋庸置疑的是,旧的秩序是存在缺陷的,不能低估由此带来的风险。例如美国以盟国体系作为世界安全秩序构架,而盟国体系外国家的安全利益怎么解决?出现利益分歧和摩擦怎么办?因此,中俄美等国家需要坐下来,认真探讨如何改进当前的国际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