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学生扎堆整容,开双眼皮人数增27倍,父母陪同监督和刷卡(组图)
整容王国的角落里,成千上万的高中生在等待高考结束那声铃响,它意味着解放和自由,也寓意追求美的可能和机会来了。对美的追求在一个暑假瞬间迸发之前,往往早有长期的蛰伏。许多高中生在来咨询之前已经对手术内容“门儿清”。父母在这个过程中很被动,面对坚持己见的孩子,他们大多只能发挥监督和最后刷卡缴费的作用。
6月8日,高考结束的铃声拉响,谭欣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挣脱出来,找见了远处等待她的父母。她在兰州市上学,离家五百多公里,爸妈来接她回去。还没有来得及感慨高中生活的结束,吃晚饭的时候,谭欣的母亲突然为她下了一个新决定。
“整形医院我预约好了,明天就去。”她说。
谭欣有一双丹凤眼,年龄的增长使眼型发生了变化,慢慢长成了双眼皮,间距很窄。母亲常在她耳边念叨她的眼睛不好看,暗地里做了很多功课,终于熬到女儿结束了高考。
谭欣不喜欢被安排,但是一想到理综没有考好,不敢表达不满。她只好跟着父母在兰州一家酒店住了下来,第二天,她半推半就地和整形医生见了面。
医生用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谭欣。两人面对面坐下后,他拿出像回形针一样的工具,压在谭欣一边的眼皮上,用于对比术前术后的效果。谭欣在镜子中看到了美好的蓝图,“他不需要多说,只需要这个小工具,我看见的时候就心动了”。
她的眼综合手术被安排在6月10日,包含双眼皮切割和开眼角。同一天手术的还有6个年龄相仿的女生。她记得, 慌张的母亲在她进手术室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医生剌宽些!”
割双眼皮手术前,医生提前画出手术区域,这将决定双眼皮的形状与宽度。图/ 视觉中国
18岁的谭欣成了这个夏天最早一批完成整形的高考生。她从手术室走出来,发现医院大厅的沙发上躺满了和她一样用冰块敷眼睛的年轻女孩。
到了暑期,全国都在上演高中生聚集在整形医院的奇观。一名山东的女生,在高考结束后,连做了5项手术,共计13万元。一名广州的00后女孩,考试后迅速接受了自体脂肪丰胸手术。
根据《南华早报》披露的一组数据,在2018年高达2000万的中国医美人群中,有近五分之一的消费者生于2000年之后。医美平台新氧发布的一份白皮书显示,2018年,00后消费者占医美消费者的18.81%,每100位医美消费者中就有19位00后。
毫无疑问,整形整容人群的年龄段正在迅速低龄化。
代际
早上8点是北京协和医院整形科医生郭时伟上班的时间,他到医院时,发现来面诊的人已经排到了医院的大门。她们大多是学生面孔,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平时他只接三四台手术,暑假他能接到七八台,甚至达到十多台。其中四分之一的手术对象是准大一生。
6月9日,他见到了前一天才结束考试的殷悦。今年2月,殷悦和家人就预约好了这台割双眼皮手术,她和母亲扬言:“如果你不给我割,我就不好好考试。”她告诉郭时伟,她对这个手术期待了很久,心情急迫。
低龄化群体的侵入,让整容医生的面诊室变成了一个代际关系的试验场。每年暑假,郭时伟都会在小小的房间里目睹两代人在整形问题上的磨合。
有冷静的。一个18岁蓝头发女孩的父母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一家三口进入面诊室后,如同开会一样,三个人平静地交流各自的想法,互相劝说。最后以女孩的胜利告终。郭时伟问她怎么赢的,“没事,我就坚持自我就行了。”她说。
有冲突的。女孩正要进手术室,值班室就接到电话,家长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是某某的家长,我刚知道我们家孩子现在要去你们那儿做手术,不准让她进手术室,否则我就投诉你们!”
有逼迫的。父母强拉孩子来面诊,孩子一声不吭。当郭时伟问她的想法时,她嗫嚅着:“我觉得无所谓了,我其实不是特别想做,我妈非得让我来的。”
家庭经济条件已经不是低龄群体整容消费的首要考虑因素,她们最大的困难是如何与父母取得共识。
腾讯出品的《和陌生人说话》节目中,年仅29岁的吴晓辰从14岁开始就被母亲领着进行了第一次整形手术。她将母亲称为“中国第一批整形爱好者”。母亲改变了吴晓辰对整形的看法,那次手术以后,她就如同上瘾了一般,停不下来地整形。
吴晓辰在节目中讲述母亲带她进行人生中第一次整容的经历。图/ 《和陌生人说话》节目截图
价值观念在代际间累积、强化,成为中年的整形一代正在推动浪潮向低年龄层涌来。
从事整形20年的医生杨璐发现,曾经的老客户们有了小孩之后,常会拍下孩子的照片发给她,“杨医生,你看看我的宝宝需要做什么手术,可以让他先美一点”。父母像在打造一件艺术品一样观察着自己的后代,满心期待通过“再造美学”为孩子带来更多的裨益。
“颜值”二字拆解,是将容貌比作一种可以交换价值的货币。经济学家荷马仕在论文《颜值与劳动力市场》中提出,社会上既存在丑陋罚金现象,也存在颜值奖金现象,颜值高的人能获取更多的薪资和机遇。
一些人正是这种观念的拥护者。
谭欣后来理解了母亲的决定。“我妈跟我说过,实力是第一位的,但是当两个人实力相当的时候,人们自然会选择好看的那个。她只是希望,在她还有能力和精力的时候,给我创造更多加分项。就像家长总希望孩子学个特长什么的,以后的路更好走罢了。”
自我与模仿
高中生最喜欢调整的地方是眼睛、鼻子和脸型,这也被称为整形的入门款。根据阿里健康发布的《2019暑期医美数据》,和去年相比,开双眼皮的人增加了27倍。杨璐还发现,今年来吸脂的高中生明显增多。她们已经不满足于对脸部的细微调整,更渴望对全身进行塑形。
“来美容的小孩有八成都不是难看的。”郭时伟说,“她们会放大自己的瑕疵。”
他做过最高金额的手术是一台近十万元的吸脂手术。那是一个17岁的漂亮女孩,高中毕业,准备去韩国读书。她1米7的个子,眼睛和鼻子都在其他地方“做”过。郭时伟发现她的身材并没有像她形容得那么胖,但是在她的坚持下,还是为她的四肢吸了脂。
手术持续了整整7个小时。郭时伟将肿胀液注入她的皮肤表层,让脂肪膨胀为原来的2倍,再通过负压把脂肪吸出来。术后要忍耐三五天的酸痛感。消肿后女孩看到效果很开心,得到了她想要的更完美的腿。
依从性、青涩、有主见,是郭时伟对高中生整容群体定下的标签。“除了少数人,大多数的高中生或者是高考后的孩子都非常冷静和理智,你说的问题她们都能理解,很好交流。”
医生用整容测量器给一名年轻女孩测量面部,以制定整容方案。图/ 视觉中国
对美的追求在一个暑假瞬间迸发之前,往往早有长期的蛰伏。许多高中生在来咨询之前已经对手术内容“门儿清”。有人带来自己做的笔记,对医生的问题回答自如。“很多时候,父母就是来交钱的。”郭时伟说。他发现,父母在这个过程中很被动,面对坚持己见的孩子,他们大多只能发挥监督和最后刷卡缴费的作用。
整容对于低龄群体来说,不再是讳莫如深的隐私话题,反而成为同龄人之间的共同语言。
双眼皮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谭欣去参加了高中的同学聚会。她出现在饭桌上,果然引来了注目,她以为别人会质疑她的新改变,没想到却听到她们说,“在哪里做的呀?”“恢复得怎么样?”“疼不疼?”
虽然低龄群体显得自我独立,但她们还未建立成熟的审美意识,在提出整容构想时,更倾向于选择不断的模仿。
杨璐是从整容者们带来的照片里看到变化的。对韩国女星追捧的热潮已经退去,模仿对象变成了网络直播和小红书的网红,年龄更小的初高中生们会给杨璐展示喜欢的COSER(角色扮演者)。她们划拉出手机里的照片,把照片不断放大,聚焦在某个部位,希望能把它复制到自己的脸上。
有几次,她们给杨璐看的不是真人,而是日本动漫人物。“我想要一双这样的眼睛。”
动漫里少女们的标准配置是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猫眼,夸张失常。最初,杨璐严厉拒绝了这样的要求,难耐需求量太大,她只好开始引进日本的下眼下至术。那是一种将下眼脸的位置向下调整的手术,它能最大程度露出眼白,让人看起来有很无辜的“萌”感。
“微笑唇”也在她们的模仿样本库中,指的是在自然无表情的状态下,还能保持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它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网红们的脸上,成为一种独特审美。
杨璐接触过一个21岁的女孩,几年前,她接受了一个价格低廉的微笑唇整形手术,手术失败了,她的嘴唇变成了歪曲的M形,左右两边的刀疤明显,像杂技团里小丑的扮相。除了盲目模仿外,她还被卷进了整容成瘾的漩涡。眼睛、鼻子、下巴都做过调整,眼睑闭不上,眼睛形状扭曲。“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把自己整成了这样,这张脸真是毁了。”
明星的唇形往往容易成为众多整容女孩模仿的对象。图/ 网络
狂欢
整容也在降低门槛,吸纳更多追随者。“高考成绩抵现金”、“凭借学生证、准考证可以打8折”是部分整形机构拉拽低龄顾客的手段。没有得到父母经济支持的情况下,她们会转而求助贷款。
“0首付、马上做手术,一个月还1250元,每天还41元,41元能干嘛,洗头发吹头发的钱而已!”上海的一家整容整形医院打出广告,末了还要补上一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漂亮,倾家荡产。”
现实是,一些女孩确实被逼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美容贷”往往会在本金的基础上翻番,2000元的手术飙升到了2万。
某个美容APP上能看到数万个整容者记录的日记,严重肿胀期、快速消肿期、拆线日、保持稳定期,都配上了相应的照片。她们稀疏平常地记录一次完美或不完美的蜕变。初高中生利用这些社交平台对整容有了粗浅认知。
网络社交平台上,整容者们晒出“美丽日记”。图/ 网络
“我是高中生,冬天还好,夏天一穿短袖很多男同学就笑话我,搞得我很自卑,激光脱毛能永久吗?”“我今年刚高考完,一直很胖,想趁开学之前瘦下来,听说吸脂效果很好,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10年前,整容市场依然以20至30岁的年轻女性为主,现在,它辐射的范围正在以这个原点向两端不断延伸。
“大家有点对‘低龄整容’妖魔化了。”上海百达丽的整形医生王艳说,“比起身体上、年龄上的成熟,自我意识的成熟更为重要。如果一个孩子她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那我认为她就有接受手术的可能。”王艳发现,比起年幼的学生,更为犹豫不决的反而是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狂欢之中,也有隐患。18岁是大多医生的底线,18岁意味着身体已经完成青春期发育的进程,骨骼和肌肉都相对发育完善。但事实是,杨璐接触最小的孩子年仅11岁,郭时伟接手过14岁女孩的手术,在家长和孩子的强硬要求下,整容医生只能放宽标准:未成年人必须由家人陪同。
郭时伟就诊记录的上限是70岁。3个月前,一位70岁的老太太慢慢腾腾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要求打除皱针。“阿姨,您岁数也这么大了,要不算了吧。”郭时伟担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劝她。
“我很健康啊,我为什么不能求美?你什么意思?”郭时伟拗不过她。经过查体,她符合手术条件。手术那天,手术台围着四五个医护人员,全程紧张地盯着她。她紧紧地抓着郭时伟的手,慢悠悠地说:“郭大夫,你轻一点,我这个岁数大,下手轻一点。”
术后,老太太又独自慢慢腾腾地离开了医院。她告诉郭时伟,她很早就有了整形的想法,但是之前家里人一直劝阻。如今女儿去了国外,她独自居住,“我终于可以为自己活着了”。
“整容没有那么大的魔力,它能改变你的人生吗?没那么夸张。它改变的只是随时可能会变化的外表和自我审视的心理。”杨璐说。
一个知乎的用户记录了自己在17岁时整容的感受,“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做了手术,我也还只是非常非常不起眼的路人脸,但是我多么渴望啊,变好看,去体验一点点别样的人生。”
整容王国的角落里,成千上万的高中生在等待高考结束那声铃响,它意味着解放和自由,也寓意追求美的可能和机会来了。
图/ 电影《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