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为什么难以替代?(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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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香港难以替代?
一种说法是,中国永远都不会搞资本主义制度,所以香港的地位不可或缺。这种说法有些含糊,因为经济活动很难用姓社姓资来区分。比如说,贸易活动姓社还是姓资?香港过去承担的贸易中心功能,很大一部分已经移到了内地。香港目前的金融中心功能,很难说日后不能移到内地。
另一种说法是香港采用的是普通法,仿佛不采用普通法就不能建成金融中心,但中国境内的股票和债券市场就规模而言,交易量早就远远超过香港。对于金融机构和投资者而言,关键是能不能赚钱,而不是普通法或是大陆法。事实上,施行普通法的司法体系,殖民地历史留下的英语传统,相对较低的薪俸税率, 以及发达的服务业带来的生活品质,对于香港成为金融中心都有帮助,但都不是必须的。
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主要源于内地金融开放的缓慢。十年前笔者刚来香港工作的时候,就不断听到有人预测,上海将取代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这一点在过去十年中并未发生,而且越来越少听到这样的预测。原因只有一个,内地的金融开放相对缓慢,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都很困难。
不要误会,内地金融开放的缓慢,其实是相对审慎的做法。试想,如果A股有很高的外资占比,那么2015年即使有国家队,在股灾中也很难托住市场。如果资本账户已经开放,那么外储从高点下来一定不止1万亿。如果外资银行大批进入中国,未来债务危机的风险肯定将大增。可以使用香港作为离岸金融中心,同时在香港和内地之间树立资金防火墙,是中国几十年没有爆发金融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这个意义上,香港居功至伟,而且难以替代。当然,成为中国的离岸金融中心,也为香港带来了巨大的好处。以港交所为例,其股价在过去20年中上涨了75倍,市值从2000年的86亿港币上升到接近4000亿港币。
从历史来看,香港最大的作用,正在于可以弥补内地所不能。冷战时期,香港是当时的红色中国同西方世界交流最主要的通道。改革开放后,中国成为世界工厂,香港作为中国的贸易中心,其港口一度成为全球最繁忙的的货柜码头。上世纪初开始,大量中资公司开始赴港上市,香港又成为中国企业在海外融资最重要的地点。去年阿里巴巴在香港的上市,依然是当年全球最大的IPO。接下来几年,大批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可能将转到香港上市。可以预见,香港作为中国唯一的国际金融中心,在大国角力下将愈加重要。
香港在不同历史时期承担的角色,主要取决于内地能不能做。一旦内地能够做了,香港的作用就会逐渐下降。比如随着内地港口的建设,香港作为贸易中心的地位就在降低。20年前香港还是世界第一大港,但去年香港的货柜吞吐量,在中国都已经排不上前五。随着内地同世界打交道的经验越来越多,香港作为中间人的地位下滑,也是不争的事实。就在今年5月,香港著名的贸易中间商利丰行就在过去10年市值暴跌98%后,宣布退市。
这既是香港的机遇,也是香港的宿命。机遇在于,香港面朝发达的海洋世界,背靠巨大的中国市场,沟通内外,商机无限。而宿命在于,在内地的追赶下,香港的领先优势往往很难维持太久,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增长点。所以这个小小的城市,需要不断的进行转型。有些年纪大一点的人,一生往往做过好几份完全不同的工作,一生就是一部狮子山下的奋斗史,让人不得不佩服。
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的现代版
香港是一个资本主义城市,如果说存在香港特色资本主义的话,那么它就是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而不是二战之后的资本主义。政府采取非常保守的财政原则,在收入分配的调节上先天不足。香港和内地劳动力成本的差距,导致香港完全无法发展制造业。年轻人如果不能进入像金融、医疗、法律这样高端服务业,就只能进入一些相对低端的服务业,导致技能和收入长期不能提高。而高端服务业所需要的教育门槛往往很高,但优质教育背后比拼的主要就是父母的财力和关系。所以在香港阶层固化的问题非常严重,一个人要突破自身的阶层极其困难。
高端服务业比如法律和金融,其中回报比较高的职位通常是全球招聘的,这就进一步加剧了竞争的激烈。20多年前,笔者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曾在一家港资公司实习。当时确实觉得来自香港的同龄人,在英语和国际视野上,要超过内地一流大学的学生。但今天的内地学生在这些方面早已迎头赶上,再加上对内地与生俱来的了解,在金融和法律领域的就业竞争力越来越强。去年香港会考的12名状元,有10名选择学医,很大原因就在于和金融与法律相比,医生就业所面对的外来竞争稍微少一些。
高房价下的财富分配
香港最残酷的还不是收入分配问题,而是高房价下的财富分配问题。众所周知,香港房价全球最难负担,楼价中位数为704万港币,以家庭收入中位数计,一个家庭需要21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高房价带来的,就是巨大的财富分配问题。在收入分配和财富分配的双重压力下,在如此富裕的一个现代都市,却很容易感受年轻人在经济上看不到出路的绝望感。
十年前香港社会最关注的问题,不是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普选”,而是“地产霸权”。虽然房价不到现在的一半,但大多数人都觉得房屋问题是香港的头号问题,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把政治议题放在第一位。当时香港很流行抵制“地产霸权”,比如不光顾地产商开的超市。有意思的是,虽然现在的房价和当时相比又上升了很多,却已经几乎听不到“地产霸权”这个词了。原因很简单,或早或晚,人们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如果地产霸权是许多问题的原因,那么地产霸权迟迟不能解决的原因是什么?”
的确,高房价不是,或者说不只是一个经济问题。香港并不缺地,住宅用地仅占土地面积的7%,而住宅的建设成本,在房价中的占比很小。这么富裕的社会,为什么不能多造房子,造大一点的房子,来满足人们的需要呢?这显然是一个政治问题。房价是财富分配,那么房价的变动就是财富再分配。这至少影响到两部分人的利益,一部分是拥有土地的人,另一部分是拥有住房的人。过去十年,由于特区政府的权力缺乏认受性,导致无法冲破既得利益的阻碍,在最重要的土地问题上进展有限,而这又进一步侵蚀了特区政府的权力基础,产生恶性循环。在这个意义上,特区政府的确需要拥有更广泛的权力基础,去打破既得利益的桎梏。
意识形态与身份政治
光是收入分配和财富分配,就足以让一个社会爆炸几次了。但经济远远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天真的相信回归以后,只要把经济搞好,人心会自然回归;又或者看到游行,就觉得是因为港人对内地的发展羡慕嫉妒恨,心理失衡所致,这些都是以己度人,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除了经济之外,东西方的意识形态之争和本土认同的身份政治,也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大部分港人受西式教育长大,一方面对于内地的了解程度非常有限,一方面其意识形态的确就是西方化的。再加上香港的主流媒体以本地和英文为主,基本听不到内地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同内地产生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的强烈差别。一般而言,越是年轻人,基于中港区隔的认同政治就会更多一些,也更加激进一些。一方面是年轻人同内地的纽带更少,而且容易理想化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年轻人面对高房价的无力感更强,更愿意打碎一切重头再来。40岁以上的港人,经历了香港的经济起飞,成长路上也有很多机会,许多人通过房子积累了可观的财富,相对珍惜稳定的社会环境。这一点,和内地的60后到80后差不多。但对于更年轻的人,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裕的环境,但也没有这么多机会,想的往往推倒一切,重头再来。
有意思的是,去年下半年的时候,笔者和一位本地中产朋友交流看法。这位朋友的政治立场是“黄丝“,也就是支持示威者。笔者问他,是否担心社会矛盾会影响这座城市的未来。这位朋友脱口而出,当年400万买的房子,现在2000万,“揸住这笔钱移民咯”。当时笔者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年轻人工作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你的房子,这正是他们上街的重要理由啊。第二个念头是,认同政治真是强大,即使这位朋友是回归以来香港经济的受益者,但他的政治立场,并不是由他的经济利益所决定的,而是由他的意识形态和自我认同决定的。第三个念头是,高房价不是什么好事。这位朋友在房子上获得这么多财富,但他不会感激任何人,而认为这都是自己应得的。但如果房价大幅下跌的话,他恐怕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政府的错。
香港需要深层次社会改革
香港目前面对的问题,内地以后未必不会面对。随着房价的不断上升,财富分配和阶层固化的问题在内地许多地方也在恶化。当然这也不奇怪,因为内地的土地制度很大程度学自香港,相同的种子结出的果子自然不会相差很远。而东西方意识形态的争夺,也是内地不得不面对的挑战。
过去四十年,从地产到金融,从“三来一补”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到土地财政,从香港引入的许多经济制度,对内地的经济起飞起了非常正面的作用。随着内地的发展,除了离岸金融中心之外,香港其它的经济功能,已经慢慢下降。但香港目前的收入水平,仍然领先中国一线城市10-20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香港对于内地的贡献,将更多的体现在后高速增长年代,解决深层次社会问题的探索上。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香港也出现过社会动荡,港督麦理浩自1971年上任之后,推动了一系列社会经济改革,包括十年建屋计划,开发新市镇,创立廉政公署,建设地铁等,这一切使香港社会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也大大缓和了社会矛盾。当然,现在的环境远远比当年复杂。
过去十年,笔者经常在中港两地穿梭。对于香港的朋友,笔者总是建议要面对现实,不要高估了西方对香港的支持,去冒一些自己承受不了的风险。对于香港而言,最糟糕的就是成为大国角力的磨心,最有利的就是继续成为沟通东西方的桥梁。对于内地的朋友,笔者的建议同样是要面对现实。历史教训已经不能太清楚,当东西方隔绝的时候,对于中国就意味着落后与贫穷。只有向世界开放,中国才能继续富强。而香港作为东西方融合之地,不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值得去珍惜和爱护的东方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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