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旬老人“守国门”,为最遗憾的中国非遗正名(组图)
有一种工艺品,明明诞生于中国大地,却被外国人命名为“Japan”(日本)。
它就是中国人太过熟悉的——漆器。
早在83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咱们的祖先就已经开始使用漆来进行涂饰。
●浙江余姚井头山遗址出土的残木器,是迄今为止已知的中国最早的漆器
战国时期,漆器便达到了空前的繁荣,走在潮流尖端的新兴诸侯们,纷纷从对青铜器的热衷转向了对漆器的追捧。
到了宋代,漆器工艺的精湛程度已经令世界叹为观止。
直至今日,漆器已经深入了普通百姓的生活肌理,要不是偶尔被漆的味道呛脑,我们早已忽视了它的存在。
当然,我们也顺带忽视了对它的传承。
然而今天,有一位85岁的老人,至今仍在打造和传承漆器的道路上奔走。
他就是当今漆器业中泰斗般的人物——邱亨铭。
●邱亨铭
从少年接触漆艺至今,浩浩荡荡几十载,风雨坎坷无数,老人家依旧不改初心。
1939年,邱亨铭在福州出生,福州的“脱胎漆器”作为当地的文化名片,与北京的景泰蓝、江西的景德镇瓷器并称为中国传统工艺的“三宝”。
●脱胎漆器。图片来源:福州漆艺术研究院
这里的人对漆器颇为熟悉,且邱亨铭的父亲就曾在福州著名的沈家漆坊学艺,成年后,他以制漆为生,辛苦地养活着一家人。
从小耳濡目染,邱亨铭也喜欢上了与漆器打交道。
13岁那年,他正式跟随父亲学习漆器制作,兴趣使然加上天资过人,他很快就成为父亲的得力帮手。
1954年,邱亨铭跟父亲一同进入漆器合作社工作,多年父子成同事,两人对待工作的态度却是不同。
父亲更多考量的是养家糊口,而邱亨铭却被漆器技术迷得神魂颠倒。
厂里有很多老师傅,跟高手共事,让邱亨铭的求知欲爆棚。
起初,老师傅们对于自己的独门绝技还颇为保守,但架不住这位年轻人的软磨硬泡,私下里传授了不少绝活儿。
19岁那年,邱亨铭拜李芝卿为师,专门学习“髹(xiū)饰技法”。
这位大师是中国现代漆画的奠基者之一,跟着他学习无异于大佬带飞,而邱亨铭本身的天分与刻苦也让师父十分欣喜。
几年的浸染,邱亨铭将赤宝砂、绿宝砂、金丝涂、油变等技法运用得得心应手,虽年纪轻轻,但已然是合作社里“老师傅”一般的存在。
●摄影/黄访纹
作为一名工匠,能把“术”的层面做到熟练与精湛,已然非常优秀,但邱亨铭不满足于此。
师父常说:“皆可为师,皆可入饰。”
这句话让邱亨铭琢磨了一生。
他不仅深入研究了漆艺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还将感官完全打开,将自己对自然气象与生物百态的观察,通过技术展现出来。
直到老年,邱亨铭依旧会提点学生:“这些变幻无穷的斑纹和手法与自然现象中的生物百态几近吻合,这就是漆艺的独特魅力所在。”
或许,工艺走到极致,便是回归自然,天人合一,与万物共生。
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商人来到福州,想在这里寻找一位会做“金虫”的漆艺工匠。
之所以大费周章,是因为“金虫技艺”一度失传,寻遍日本国内皆无果,只能来福州碰碰运气。
找到邱亨铭时,他犹豫了片刻,毕竟他也没个准信,但碍于日本商人的诚心相求,他只好答应试试看。
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夜,邱老都在寻找解法。
●邱亨铭每天一早就到作坊里开始工作。摄影/黄访纹
要知道,漆器的制作颇为不易,从选料、塑胎、髹饰至成品,都要求经过几十上百道工序,工艺非常复杂。
在时间上,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等待,故一器之成往往需要数月,一步失误,就需要从头再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不懈努力和深入研究,邱老终于在一把稻谷上寻到了答案。
金虫的制作属于漆艺的后期工序,其最难的地方就在于虫状花纹的形成。
手绘的难免有人工的痕迹,而邱老想出了绝妙的一招:
在准备做“金虫”的木胚或漆胎上,均匀撒上稻谷粒,干透后将谷粒刮去,便会自然形成虫形凹凸。
之后覆上金箔或银箔,反复上漆、打磨,“金虫”就出现了。
当成品出现在日本商人眼前时,对方惊讶到无话可说,失传已久的“金虫纹”竟然重见天日!
这一举为邱老赢得了业界的广泛赞誉,中国的漆器工艺也再度令世人震惊。
●金虫纹
与此同时,“金虫”的复原过程也给外行人开了眼界:原来漆器的制造这么复杂!
是的,不同于我们想象中的刷工业漆,传统漆器的制作需要极高的耐心和专注。
哪怕是邱老这样的大师,也需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创作中,容不得丝毫的马虎。
“耐不住寂寞的,心不平气不和的,做事不专注的,没有耐性的,是做不好漆艺的。”邱老感慨道。
●所谓“金虫”,是在上漆后的器物上撒谷壳,引起如虫喰斑纹
更何况,邱老还十分执拗,直到如今,他都坚持使用生漆,而不是添加了色素的化学漆。
所谓“生漆”,是从漆树上采割的一种乳白色纯天然的液体涂料,干燥成膜后光滑坚硬、色泽典雅,是考究人专属。
美中不足的是,它含有着强烈的致敏物质,让很多人望而生畏。
这就意味着,邱老的每一件作品都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其成本更高,工期更长,制作过程更为艰辛。
可邱老依旧初心不改:“生漆好用,做了一辈子漆艺了,我们不掺假。”
多年的劳作印记,体现在邱老身上是有些触目惊心的。
操作意外时,他的手指被锯断,这对手于艺人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一遍遍地刷漆打磨,让他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你很难想象,那些精妙绝伦的漆器,竟出自这样一双“不忍直视”的手。
然而,也只有这样一双手,能把制漆工艺送上令世界瞩目的位置。
辛苦吗?值得吗?邱老说:
“因为是爱好的,所以其他什么东西就都不会想了。”
中国的漆艺延续了数千年,期间有无数个像邱亨铭这样的匠人在精益求精,不断追寻。
但在国际范围内,很多人对于漆器的认知,却是“Japan”(日本)。
早在公元前二百多年,中国的漆艺流入日本,经过千年的发展沉淀,日本也的确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漆器艺术文化。
奈良时代,日本漆器飞速发展,此时正是我国的唐代,开放的国风使得咱们的漆器制造工艺大量被日本引进。
●制作于明治时代(1868年~1912年)的漆器。图片来源:石川县观光联盟
在学习唐代漆器的基础上,他们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漆器风格——莳绘。
因为此技法要以金、银箔片加入漆液中,所以成本极高,此类漆器依旧是公卿贵族专属。
进入镰仓时代后,漆器开始在民间普及,并慢慢成为日本人生活中固定的餐具。
在那之后,中国漆器“老大哥”的位子似乎坐不住了。
我国古代唯一的漆工专著《髹饰录》失传多年,直到1927年,朱启钤先生才在日本发现了影印本,几番周折,这本书才得以回归中国。
而到了江户时代,日本的漆工艺便达到了世界领先地位,被公认为“漆工艺的第一强国”。
●日本制作的金泽漆器。图片来源:石川县观光联盟
许多外国商人来到日本,都会购买精美的漆器用来纪念和收藏。
久而久之,漆器便成为了日本文化的一张重要名片。
而到了光绪三十年(1904年),福州创办工艺研习所时,咱们却需要特地从日本请来匠师指导。
虽说技艺的切磋是相互的,倚老卖老的态度要不得,但不得不承认,此时中国的漆艺,的确在世界上黯淡了。
而这,并不是偶然现象。
漆艺之外,刺绣织锦、陶瓷工艺、茶道文化、扇子制作等,日本这个学生都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了解唐朝去日本,了解明朝去韩国”,这句话虽然叫人不爽,但细想下来,的确是“事实胜于雄辩”。
不可否认,几千年下来,政治、经济、战争等因素不容忽视。
但反求诸己,有多少是由于自身的轻视与放弃呢?
好消息是,这几年国潮回春,国人才纷纷重新审视咱老祖宗的宝贝。
刺绣、陶瓷、木雕、传统乐器、传统戏曲等都成为了潮流宠儿。
漆器工艺也是其中之一。
1988年,邱亨铭退休,本可以安享晚年,但他放不下手中的活儿。
与他同辈的老师傅们纷纷退出行业,而年轻人也鲜少选择这么辛苦的行业,漆器制作走进了无人继承的困境。
邱老不舍,于是在退休后,他自己创办了明德工艺厂,广收学生,想要凭借余热将这份手艺传承下去。
对于学生,邱老是倾囊相授的,不仅手把手地指点,还会根据每个学生的特点和兴趣制定不同的教学计划。
如此的坚持,令他门下的许多学生都成为了漆艺界的佼佼者,邱老对此非常欣慰:“看到他们能够在漆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
●邱亨铭给学生示范
而邱老自己,也没有停下创新的步伐。
随着名气的打开,他走出了工作间,与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和设计师展开合作,共同探索漆艺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可能性。
邱老对手工艺的追逐,不仅让漆艺“重生”,还吸引了大量年轻人的加入。
如今,邱老的儿女都回到了作坊里,家里也计划着让孙女学习美术专业。
家族四代,都在漆器的道路上一路前行,这,大约就是传承的力量。
如今的邱老已经85岁了,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这一生,无愧“工匠”之名。
究竟什么是“工匠精神”?
诚如邱老所言:“我一辈子都在做漆,我准备做到没有办法做了为止。”
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匠心,或许这就是工匠精神的极致表达。
作品,即自己。
正如邱老之于他手中的漆器,经历了无数次的打磨与雕琢,终究成器。
●参考资料
[1] 今视频|福州·邱亨铭:一生只做一件事
[2] 半岛晨报|福州84岁“守艺人”,坚守漆艺七十余载
[3] 福州新闻网|大漆匠人邱亨铭:“金虫”技法折服日本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