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香奈儿女士的一封信

题记：

“历史总会在某个时间点出现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变换了时间、地点、人物重复上演而已。”

回到历史的基本面，我很想给各大奢侈品牌的创始人写一封信，回顾他们在面临困境时，如何思考？如何抉择？第一篇就写给香奈儿。

尊敬的香奈儿女士：

您好！

8月中，我在上海看了您的大展，《时尚宣言｜嘉柏丽尔·香奈儿》。这次展览是作为设计师的您在中国的首个作品回顾展，由您所创立的Chanel品牌独家支持。

这场展览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携手巴黎市立时尚博物馆加列拉宫共同呈现。您作为一位早已成为传奇的时尚设计师，此次展览必然非同凡响——展出的200余件作品，包括数个时期的经典服饰、包包、香水、配饰、珠宝等产品原件，乃至刊登了您的设计作品的时尚杂志，它们来自加列拉宫和Chanel品牌传承部收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多座国际博物馆、艺术机构及个人的珍藏。

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与您隔空对话的机会——与往常只能通过图文、影像等方式认知您个人及作品所不同的是，200余件作品原件就真实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近两个小时的观览中，我数次凝视着作品原件，打量其设计的细节，试着去理解您的设计意图与呈现方式，这些系列作品是如何形成连贯整体，最终形成统一风格的。

您忠于自己的风格，几乎与所处时代的潮流背道而驰，堪称一位不折不扣的“先锋派”。

1921年4月，巴黎版《Vogue》如此评价：“香奈儿女士几乎从未改变过自己的风格，这恰恰是她的优势所在。”

作为20世纪被模仿最多的时尚设计师，您对模仿者有着一种近乎于自负的骄傲，“他们永远无法从我这里偷走真实性、探索性的精神，以及完美精湛的制作工艺。”

我对您的个人经历、设计作品乃至人生价值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研究兴趣。

如何处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

我看到了您的行动，那就是创造自己的时代。

在20世纪初期过盛的装饰风格潮流中，您以极简与精确的特质在高级定制服领域掀起了革命，解放了同时代女性的身体，最终形成一种时尚宣言。

早在1910年于巴黎康朋街21号开设第一家女帽店时，您打造的帽子作品风格简约而克制，兼具实用性和功能性，让身体摆脱束缚，带来自由行动之风。

到了1920年代，您推出了日夜皆可穿着的两件式套装，这与当时上流社会女装的日装和夜礼服泾渭分明的潮流截然不同，且您从运动装中汲取灵感，亦借鉴男性优雅与“贵公子”主义的风格法则（这种“贵公子”式的潮流始于19世纪的英国，由那些追求精致与优雅的男士开创），从而确定了自己的设计基调——实穿与优雅兼具。服装应服务于穿着者，而并非将她们装饰及束缚成浮夸的衣架。

1930年代，您设计了一系列黑色晚装连衣裙，使用纯黑色及哑光黑色。这在当时的欧洲也是闻所未闻的创举——纯黑衣裙通常与丧服直接关联。或许您并非第一位使用黑色的设计师，但您却将这种颜色塑造成了极具现代性的色彩，哪怕到了近100年后的当下，简约、优雅、实用且高级感满满的“小黑裙”，依然是都市女士衣橱里的超级潮流单品，时间验证了您在审美上的前瞻性。

1954年，您设计出第一件女款斜纹软呢套装，这种当时专属男性狩猎服装的材质，成为了您最珍爱的女装面料之一，也成为了Chanel抗拒当时束缚女性自如活动之着装风潮的最佳“武器”。

而在这些作品设计的背后，是您开创或迎合了一个女性觉醒的时代。

从20世纪初期到1960年代，世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殖民制度的瓦解。在这一大动荡时期，女权主义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要求“性别平等”的呼声此起彼伏，她们纷纷走出家庭，在商业、政府机构、文艺界等领域崭露头角。

您率先感知到涌动的变化，坚定反对任何阻碍女性行动与破坏廓形线条感的设计。基于对女性身形的尊重，让穿着者能够自如行动，您摒弃一切多余装饰，以简约自然的形式创作出适应不同场合、线条感流畅的服装，您的设计以令人惊叹的方式结合了简约与精准，力证舒适和自然才是优雅的关键，为一种全新的优雅风格确立了基础。

您曾说过：“我的衣服都是为自己设计的，如果我不穿，我就不会把它做出来。”由此，您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预见并满足同时代女性们的期望。这种创造性对待时尚的方式以及将服装置于现实之中的态度，让您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女性之路。

环顾四周，在您从未踏足过的这一片东方热土，亦有着众多您及您所设计作品的拥趸；

而她们，也正迎来一个觉醒的新时代。如何为她们设计一系列匹配其人生心态与生活方式的着装？

如何看待设计（美学）与材料（产品）的关系？

我看到了您的实践，那就是赋予产品更多价值。在追求简约风格的过程中，您鲜少追随那些因为历史主义或异国风情所激发的审美潮流，对印花、刺绣以及图案的运用也同样谨慎，但通过对花朵的艺术处理和鲜明色彩的运用，展现出一种追求自然与青春的理念，从而广受赞誉。

很多原本平平无奇之物，在您的设计美学之上焕发出耀眼之光。

早在1920年代，您将不同长度的珍珠项链、长项链、项圈、耳环、胸针和手镯叠搭，混用天然与人造材料，甚至将珍贵的宝石与人造宝石混合镶嵌在一件服饰珠宝作品中，还自由演绎佩戴珠宝的方式，将胸针别于袖口、胯部或肩部，甚至帽上。

您推出了第一个“服饰珠宝”系列 （也就是假珠宝），“我喜欢假珠宝是因为它代表一种挑衅。把一大串价值连城的珠宝挂着脖子上倒不如直接往身上贴满钞票好了。”在那个将珍珠作为肤浅庸俗的珠宝来相互攀比的年代，您将这种贵气的珠宝变为服装的附属品，每天都戴着层层叠叠的人造珍珠项链招摇过市，倒也成为了您的经典标志，并掀起了一股女人不必看男人脸色（以求买单）的悦己风潮。

香水并非您的发明，但您创造的5号香水却堪称最著名、最畅销的作品（之一）。这是世界上首款复合香调的香水，与当时市面上其他香水迴然不同：并不散发特定的单一香气，而是以不同香调复合构成，一如您所设计的服装，抽象而神秘。

调香师恩尼斯·鲍精选八十多种原料，包括依兰依兰、格拉斯茉莉、五月玫瑰在内的珍稀花卉，以及木质及辛辣调花材，并首次在香水创作中大量使用乙醛（合成化合物），最终营造出一种无法被简单定义的香调。

5号香水的瓶身与包装也令人耳目一新。与“咆哮的二十年代”典型的华丽风格不同，您选用了线条简洁、棱角分明的方形设计——在展览现场，我有幸看到了这一瓶身的原件（之一）。

而面对彼时令人眼花缭乱的香水名字，您选择了更为抽象的数字为香水命名，这也是您的幸运数字。黑色线条勾边的白色纸盒包装极致简约，这种视觉设计的纯粹在彼时极具革命性。

1950年代起，您在鸡尾酒会装束、晚装以及部分日装作品中引入了金银线织物，这是一种仿金属的新型面料。这些面料轻盈而柔软，闪耀着您所钟爱的金色调，取代了1920-1930年代其作品上的闪光刺绣。这种独特的设计细节，与其单色材质及简约廓形产生鲜明对比，从而创造了一种隐于纯粹而现代的优雅。

1954年，复兴昔日女性廓形的“新风貌”（New Look）风尚大行其道。在此情境下，年过七旬的您再次开启天才构思，依旧站在了潮流的对立面——彼时，大多数主流时尚设计师都会通过刺绣工艺，在晚装作品上装饰珠宝和亮片，您却将正装连衣裙诠释为极具松弛感的款式，低调而精致。

套装是您创作法则的集大成之作。这款作品流露鲜明的极简主义，它灵活轻便，仿若开襟衫的设计；半身裙并未于腰部收紧，而是搭在胯部之上；下摆略微向后倾斜，刚好盖住膝盖，令女性行动自如。对比色调的滚边独树一帜，从视觉上勾勒出廓形，同时不影响身体行动。

这种独一无二套装结构的方方面面都以女性身形为考量，简约与松弛感兼具，在廓形感与优雅之间达到了完美平衡。

1955年2月，您推出2.55手袋，其标志性的造型、口盖、面缝工艺和转扣，皆因实用功能而设计。这款手袋配以金属链条肩带，也有皮穿链的设计，避免金属碰撞发出声响，手提与肩挎皆宜，让肩带本身成为一种标志性特征——您用细链条解放了女性拿包的双手，革命性改变了女性使用手袋的习惯，不仅为自己带来了行动的自由，也同时解放了与您同一时代的女性。

以上这些您最具代表性的创作，到如今或许已被人忘却的设计，无不展现着您独一无二的风格。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下环顾四周，我时常困惑于服装界的沉闷与无趣。

从“保暖”到“好看”，中国消费者对服饰的消费心态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很多都市女性也成为了您所设计的套装、服饰及包包的忠实消费者，但很遗憾的是，国内至今尚未诞生一位能像您一样既能在设计美学有所突破，又能在商业销售上获得巨大成功的设计师。

在我生活的城市广州，坐拥国内乃至全球服装产业最完整、最高效率的供应链，它促使“超级独角兽”SHEIN迅猛崛起。凭借着“小单快反”的极致效率（另一面则是“卷王之王”），SHEIN成为当下全球服装行业最耀眼的明星品牌之一，但它的设计风格是什么？以及，作为超级平台的它所传递的价值观是什么？

我并非否认它的商业价值及成功，而是在此之上，我更期待能看见一个能与您并肩的超级品牌（人物）——她更懂得中国女性的身材比例与生活方式，她更懂得如何向世界呈现东方之美。

我也很想了解，您如何看待个人与名气的关系？

在您的数个不同版本的传记中，我都阅读过相类似的段子——您并不喜欢交际与应酬，尽管夜夜笙歌的名利场中有大量您的顾客及拥趸，但您似乎刻意地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还会花钱“雇佣”朋友代表您去出席一些交际场合。与觥筹交错的谈笑风生相比，您更愿意独自一人在工作室里设计作品。

多亏了当时并不发达的媒体环境，才使得您在某一家高档餐厅中就餐时，旁桌的客人在高谈阔论与您的交情多么深厚、肆意分享着您的奇闻轶事，却没有认出此刻坐在身旁的您。若是放在2020年代的当下，您不愿提及的当年在修女院的成长经历估计早就被掘地三尺了。

环顾四周，我身边的企业家朋友绝大部分都在被流量挟持，为如何做好“创始人IP”而焦虑，继卷价格、卷功能、卷渠道等等再也卷不动之际，一脸茫然。

是您让我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您没有迎合消费者的喜好，也没有迎合泼天的流量，更没有迎合所谓的潮流；您创造了自己的设计风格，解放了同时代女性的身体活动与思想桎梏，您用产品赢得了市场，也通过身体力行的生活作风开创了新女性时代。

“有些人认为奢华的反面是贫穷，但其实不是，奢华的反义词是粗俗。”

“我的生活不曾取悦我，所以我创造了自己的生活。”

“想要无可取代，就必须时刻与众不同。”

“开始做自己就开始变美丽。”

“优雅是懂得拒绝。”

您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些言谈举止，放在当下都是多少流量达人梦寐以求的破圈“金句”与素材，但对您而言，它却只是您生活的日常。您无意展示它，而您所在乎的，是另一个层面的特质。

以上问题，归根结底都可以归纳为一个：如何破卷？

步入2020年代初，商业模式革新的魅力不再，科技变革的突破停滞不前，地缘政治的贸易封锁愈演愈烈……种种桎梏使得全球经济局势动荡不止，曾经叱诧风云的商业巨子们也逐渐黯淡无光，一时风起云涌的创业浪潮似乎正偃旗息鼓，这或许是当下，但绝不应该是未来。

这些问题所带来的困惑，我并不奢望通过一场展览便能获得解答。在观展结束之际，我抬头凝视着您站在公寓里的照片——这间公寓陈列着您珍爱的乌木嵌贝屏风、瓷器等来自中国的古董，四目交汇之际，似乎也听见了您的回答。

生命不息，时尚不止。潮流稍纵即逝，唯有风格永存。

一位研究奢侈品牌的晚辈

202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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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958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欧家锦

作者简介：财经作家，资深财经媒体人；专注于创作“奢侈品在中国”书系。‍

开白名单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图片 视觉中国